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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上一篇討論改編《半生緣》的文章結尾裡提到「忠於原著」,要討論的就是關錦鵬導演在1994年的作品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,在這部電影裡,出現了數次直接把小說對白放到螢幕上的畫面。

 

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可以說是目前為止最取悅張迷的電影作品。電影裡多次出現很孰悉、但並不出現在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裡的對白。

例如:男主角佟振保的妻子(也就是白玫瑰)孟烟鸝和裁縫對話,說旗袍顏色不對怎麼辦,裁縫勤快的回應:「顏色不對要換,可以可以!就這樣罷,把上頭的洗一洗,我們有種藥水。顏色褪得不夠呢,再把下面的染一染。可以可以!」

烟鸝和振保弟弟篤保抱怨振保最近亂發脾氣,振保恰巧走進來,隨意地問了弟弟在聊什麼,弟弟說去看了俄國戰爭片,電影裡死了好多人,振保聽了先是感嘆殘忍,最後又說要看部人死多一點的才痛快;

烟鸝和太太們談天,說起最近廣播裡警察欺壓拉車夫的新聞,太太們誇她口才變好、還比新娘漂亮,烟鸝說:「人家才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預告,我不過是下了片的老戲。」

以上這些事件及對話,都出自張愛玲的另外兩篇小說《鴻鸞禧》與《等》(烟鸝的女僕也叫阿小,與另一篇小說《桂花蒸阿小悲歌》的主角阿小同名,這部小說主角恰巧也是女僕),

甚至烟鸝對孩子說振保的事,致使振保送孩子去寄宿學校,但烟鸝到底對孩子說什麼,原著裡輕描淡寫,而電影再度引用《等》裡老和尚對童太太的預言,說兩人不要再「火裡來火裡去」,以免來世再做夫妻,屆時更苦,讓振保聽到後又驚又氣,一怒之下把女兒送走,這個安排顯得合情合理。

 

對話當然有稍微的變動,但若是熟讀張愛玲作品的書迷大概一聽這些對話就覺得孰悉。張迷看得爽快,但其他影迷是否也那麼享受,就不一定了,尤其電影穿插小說敘述的字幕是直書,疊在畫面上,字體也不大,

我第一次看也不太習慣,甚至認為這樣很多餘。

其實字幕也成為一種提示作用。振保替嬌蕊抹花生醬的畫面,便置入小說裡描述振保的內心戲:

 

「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,振保雙手捧著玻璃杯,只是喝不進嘴裡。 他兩眼望著茶,心裡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。 嬌蕊背著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,分明嫌他在旁礙眼,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別表示好感,

把他吊上了手,便堵住了他的嘴。 其實振保絕對沒年心腸去管他們的閒事。 莫說他和士洪夠不上交情,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,在人家夫婦之間挑撥是非,也是犯不著。 可是無論如何,這女人是不好惹的。 

他又添了幾分戒心。 

 

這一部分很難用畫面去呈現,篇幅也不短,要念旁白大約也太長,我想以旁白處理也沒有不可,畢竟電影從頭到尾,也有多次是用旁白呈現振保的內心戲。

有一個部分字幕的提示我倒覺得用得很合適。「第二天起床,振保改過自新,又變了個好人。」這句話出現在電影裡兩次,一次是在嬌蕊看清振保的自私,離開振保。

振保在病房內恍惚醒來,撿起嬌蕊掉在枕邊的一根頭髮,流了眼淚。這時字幕出現,之後振保之後遇見烟鸝、與烟鸝結婚,字幕成為劇情中的分水嶺;

這個字幕第二次出現結尾,振保破碎,難以接受自己多年來努力成為大家眼中的成功人士,卻還是充滿挫折,再也不壓抑的自己的放蕩起來,直到遇見嬌蕊,雖然老了,卻更自信充實,讓振保難堪,

但他並未做出改變,而是繼續自己原來的生活,努力扮演成功人士的人生。字幕在這時出現,也是隱晦交代振保的選擇。

 

雖然這是一部拍給張迷看的電影,但將原著放在電影之中,大多都很巧妙、細緻,電影並未像小說一樣,一開頭就告訴讀者,振保是怎麼樣的一個人,而是在與嬌蕊分開,電影呈現他與烟鸝相親、演講的片段,

才置入開頭的介紹,而且並未循規蹈矩,而是擷取小說前半部描述的振保,拼湊起來,對照畫面卻非常合理:

「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,至少兩個. 娶了紅玫瑰,久而久之,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,白的還是“床前明月光”;娶了白玫瑰,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,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。 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。 他是有始有終,有條有理的,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。

振保出身寒微,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,怕就要去學生意,做店伙一輩子生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裡。 照現在,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,實在很難得的一個自由的人

振保出洋得了學位,一回國就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。一般的文藝青年與前進青年雖然笑他俗,卻都不嫌他,因為他的俗氣是外國式的俗氣。

但是論侍奉母親,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;提拔兄弟,誰都沒有他那麼經心;辦公,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;待朋友,誰都沒有他那麼熱心,那麼義氣,克己。 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;他是不相信有來生的,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來一趟。」

 

字幕再出現旁白裡那句:「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。這裡所指的理想,除了是社會的理想,也是振保自己的理想,他憑藉自己的努力,達到了自己想要的人生,也塑造自己成為理想中的人。

 

當振保回家拿雨衣,發現烟鸝與裁縫共處一室,懷疑烟鸝出軌,這時房中的廣播劇念出了振保的內心想法:「我待她不錯呀!我不愛她,可是我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。我待她不能算壞了。

其實小說原著只說房中的男性新聞播報聲音弄得振保更心煩,這裡改為廣播劇;

當振保聽見烟鸝對弟弟抱怨他近來亂發脾氣,他上樓後摔東西、砸鏡子,爆裂的聲音與動作把烟鸝和女僕都趕下樓,當他砸碎鏡子,一臉悲苦的看著碎裂的鏡像,像看著碎裂的自己,振保的理想與形象終於破滅。

 

振保這樣的人物其實從來都沒有消失過,伍迪艾倫2005年的電影《愛情決勝點》(Match Point)的男主角就是一個更貪心膽大的振保。

既渴望翻身,又難以壓抑內心深處的慾望,最後仍舊選擇了名利與上層社會的生活, 終其一生背負自己的懦弱和自私。

 

還有一點是烟鸝這個角色的深化。嬌蕊與烟鸝是對照組,比起嬌蕊的活潑性感、妙語如珠,烟鸝顯得很貧乏,曾登場到結婚,永遠都是低著頭的,彷彿是一貫羞怯的大家閨秀,不管在電影還是小說裡。

關錦鵬導演曾經說,葉玉卿在演孟烟鸝剛好遇到事業與個人狀態的瓶頸,葉玉卿遇到瓶頸時的封閉狀態與孟烟鸝的心理狀態有點類似。烟鸝婚後,是永遠都待在家中的,而且都是在浴室。

烟鸝對未來其實有期盼,至少在一開始的時候,小說裡是這麼寫的:

 

「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,烟鸝私下裡覺得惋惜的,據她所知,那應當是一生最好的一段。 然而真到了結婚那天,她還是高興的,那天早上她還沒十分醒過來,迷迷糊糊的已經彷彿在那裡梳頭,抬起胳膊,對著鏡子,有一種奇異的努力的感覺,像是裝在玻璃試驗管裡,試著往上頂,頂掉管子上的蓋,等不及地一下子要從現在跳到未來。 現在是好的,將來還要好——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,那邊的浩浩的風,通過她的頭髮。」

 

但很快的,烟鸝就發現在這個家中,她始終處於低下的位置:振保嫌她呆、婆婆也看她這個媳婦不順眼而指桑罵槐。

她努力要讓自己維持當家少奶奶的地位,在被丈夫、婆婆嫌棄完後,她斥責傭人;

振保因為她內向的個性,沒讓她應酬,也不贊成她和其他太太來往,最後女兒被送去寄宿學校;烟鸝整日被困在家裡,似乎只有在廁所裡她可以真正的安心。

甚至到後來她佔據廁所、在裡面發呆、甚至吃東西,振保叫她出來、他要用廁所,她絲毫不理,廁所變成烟鸝的權力範圍,只有在廁所她可以有在這個家裡所沒有的安全感跟自在。

烟鸝的空洞與病態在電影比小說更完整、具體的呈現。

 

雖然這部電影被評論太過忠於原著,但我認為導演以及編劇在劇情的細節安排仍然很細緻。

要不要擺脫張愛玲,或者要不要呈現張愛玲小說的氣質,是許多人在看張愛玲改編作品(或其他作家的改編作品時)時,特別在意的地方。

但其實張愛玲自己是不太在意別人怎麼改編她作品的,她只要求小說原來的名字不要改。

電影該怎麼把故事說好、說得完整、如何在其中置入導演自己本身的風格,也許是更值得注意的地方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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